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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太阳很大,雯和娟还有我,三个姑娘慢慢地走路上学。小学校在三里外的小杨村。去到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片浩大的林子一片更浩大的湖。林子里种着柿子树,其时还不是杮子成熟的季节,杮子树很茂盛,椭圆的叶泛着烁烁的阳光一派青碧。青且圆的杮子毛绒绒的,一只只像熟睡了婴孩的脸,青玉似的挂满枝头,甚是好看。树荫浓密。蝉在树上鸣唱。知了知了。一整夏地叫着。三个姑娘拖着暗暗的影子,无边无际地扯着闲话。
“黄包子脸上长了颗好大的痘痘,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娟说。
“杨老头更是好讨厌,万宁,估计你是倒八辈子血霉了,挨着讲台坐,好可怜,整天看着他支着一只脚不停地挠痒痒,你不觉得恶心啊?”雯侧头问我。
“恶心啊。我还做了一对联送他呢。”我洋洋得意,“上联:先生先死,先死先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下联:越抓越痒,越痒越抓,抓抓痒痒,痒痒抓抓。”
黄包子是我们数学老师,而杨老头则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兼四年级的语文老师。虽然我平时调皮捣蛋,但很奇怪,老头儿出奇地喜欢我们这种坏孩子。
姑娘们狂笑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阳光照着树的影子,一片一片地落在她们脸上,像飞鸟的翅膀。
穿过林子和林子里那片荒芜的坟地,眼前便出现一片渺茫茫的湖。湖水泛着蓝光。正午的阳光洒洒落落,像谁洒了一大把碎银子,湖面辉煌得很,耀眼,刺目。青春正好。三个半大的姑娘呼吸着从湖面上吹来的温凉的风,风里夹杂着菱角的青涩味儿。湖里长着牵扯不清的菱角,有青菱角,也有红菱角。青菱角涩而硬且少肉,难吃得紧,唯有红菱才称得上风味独特的美味。宋朝的诗人说,“溪友相呼上钓舟,藕花菱叶思悠悠”。还未到采摘菱角的时候,菱花雪白,阳光一样白。
波光潋滟的湖里闪烁出一道刺目的光,白花花,像一把寒光熠熠的剑。娟敏捷地从堤岸上滑去了湖边,她朝那道剑光飞奔而去,而我和雯,则观赏似地看着她兴奋得尖叫起来。
看!看!好大一条鱼!
娟那说不上娇好的脸上发出鱼一样白的光,那是兴奋之光胜利者之光,自打那之后再也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过。
果然好大一条鱼,一条一米见长的鱼(至于是什么鱼,当时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它大得要命,又长又大又白),娟奋力地伸长手臂要去够那条大大的翻了肚皮的鱼。
我和雯站在岸边以局外人的姿势看着她跟那条死鱼相抗衡,鱼在水里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随着她瘦长的手不停地播弄不停地翻转。那鱼嘴巴咧得老大,眼珠子滚圆,黑和白都浑浊了,泛起一层层月一样的晕来,大概死亡都是这种形状这种颜色。
哎,帮帮我,帮帮我。
娟执意要得到那条鱼,那么大一条鱼,罕见。她想把鱼打捞起来,带回家,她爸妈见到那样一条大鱼还不知道会怎样夸赞她呢。
我想象她爸妈看到那条大鱼笑得嘴巴合不拢的样子。被夸奖的是她,可不是我,况且,我怕水,雯怕死鱼。我们俩都不想要那条鱼。也不打算去帮她。
一条死鱼,算了吧,上学要迟到了。
平时并不爱上学的两个人,面对那一汪无底的湖水,那一条硕大的死鱼,平白无故地对上学生出一份热情的挚爱来。
娟最后还是靠一己之力将那条僵硬的死鱼拖上了岸。她坐在碧绿的草丛里,白的黄的花在她腿间款款盛开。那身材娇小皮肤黝黑的女孩儿喘着粗气,擦干了汗滴。
我把鱼送回家,你们俩个,在这里等我,一定等我。
带着小小的愧疚,我呢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建议她从湖边的柳树上折了条柳枝,把柳枝从鱼的腮上恶狠狠地穿过,挽了个圈圈,往背上一甩,娟猛汉子似地把那鱼扛回家了。
我站在柳树下望着她连走带跑地往家的方向奔去心下感叹,像娟这样的女孩子,我自是一百个不如她。
雯说,看来我们今天铁定要迟到了。
反正第一堂课是数学,发数学测试卷,我肯定又不及格。迟到就迟到,省得尴尬。
我从柳树上折了几条柔软的树枝,缠在一处,编了个柳树花环,往头上一戴,遮住这难熬的骄阳。
娟一身鱼腥味跟我们一道走进了教室,黄包子把数学测试卷发了下来,脸阴得像六月要下雨的天。
“60分以下的留堂。”黄包子恨铁不成钢地下达了命令。
“你们三个又不及格,又迟到,站后面去。”
我们三个拿着自己不及格的试卷,乖乖地站去了教室的后面。教室里窃窃的笑声,像蚕在吞噬桑叶,吃吃吃的响作一片。其实,也没多刺耳,也没多难受,反正姑娘见怪不怪了。你们笑吧,笑死你们去。
站了整整一节课。脚酸腿酸脖子酸。然后在叮零零的下课铃声里被解放。那听惯了的铃声竟出奇地悦耳动听。我爱死了这铃声。
接着第二堂课黄包子讲解试卷,完了让我们把错的题全部抄在数学本上。
浩大的工程,比修长城还艰难。
我叹息着歪歪扭扭地抄着数字和题目。
娟在后面用笔拼命地戳我的背。她坐我后面,我头也不回地把手反伸过去,接住了她递过来的纸条。
纸条是从数学作业本上粗暴地撕下来的,淡淡的绿色的横线不甚清晰。字依然很丑。
“黄前说黄包子要去结昏(婚)了,一个月都不来上课,有新老师要来带(代)课了。”
黄前是黄包子二叔的儿子,他的消息百分百可靠。
我丝毫不期待新来的数学老师,反正,我这种人数学是没得救了。况且自古以来就没哪个数学老师是地道的好人。人格都坏坏的。一个个都瞧不起我们这班数学不及格的小女生。
新来的数学老师,姓孟,男的,一代课老师耳。
我坐在我那挨着讲台的座位上,认认真真地瞧他。一直瞧他,瞧得他不自在,瞧得他不好意思,瞧得他面红耳赤。
他脸上不长痘,长得还干净,头发乌黑,有点乱。眼睛不算大,眉毛很粗黑。说不上一表人才,看着还顺眼,不然,姑娘们不会那么没羞没臊地盯着他看一节课。
至少比黄包子养眼多了。
黄包子之所以叫黄包子是有名堂的。黄包子脸小如巴掌,一年四季惨白如霜。看起来就像个白白的肉包子。加之姓黄,故美名其曰黄包子。黄包子刚刚从一师范学校毕业,没有任何教学经验,因为他爸是学校的黄副校长,黄包子兄就成了我们的数学老师。他其实并不比我们大多少。看起来像个小哥哥,却总是板着张臭脸,像个衰老头儿。在我看来,他当真比杨老头还讨厌。
杨老头虽然一大把年纪,除了爱抓抓挠挠(多年以后,我才幡然醒悟,杨老头大概得了疥疮),爱把一条腿都抓出无数个坑坑洼洼然后毫不留情地从课本上撕下一角来沾点口水沾点唾沫星子把脚上的洞脚上的坑脚上的洼贴上粘上补上,那一条不肥不瘦带着无数根毛的小腿便好似老奶奶的一块打满补丁的烂布。
杨老头的书比杨老头的腿还破呢。
除了这一丁点儿的污点,年50好几的杨老头特别贪玩。杨老头课堂上跟我们玩老鹰抓小鸡。杨老头儿是母鸡,黄前长得比较高大他是老鹰无可厚非,我们都是小鸡儿,拉着杨老头儿的衣摆儿跟在他屁股后面晃荡。杨老头儿是只好母鸡,护雏儿的好母鸡。黄前这老鹰当得逊毕了。母鸡在前,他这老鹰从来抓不到一只小鸡儿。
杨老头儿玩得一身臭汗,抹抹脸说,下面这堂课写作文,题目就是《老鹰抓小鸡》!
我去你的杨老头儿!
杨老头儿从衣服摆上扯下一张字条儿,上面正是鄙人的大作,“先生先死,先死先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越抓越痒,越痒越抓,抓抓痒痒,痒痒抓抓。”杨老头儿眯着眼睛盯着那张纸上歪歪扭扭的字看,然后一张脸便涨得跟猪血似的红。杨老头儿没有发火,默默地收下那张纸条儿,填在课本里,夹起书说,下面自习。然后很受伤地回办公室了。
这个玩笑貌似开得有点儿大。
杨志,好吧,我背后是唤他青面兽来的,班主任杨志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谁写的谁心里清楚哈,做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了错事不敢承认。
杨志兽一样的眼光扫过整个课室。
得了,那是我的大作,满教室的人都知道。可是那字不是我写的,我哪能写这么矬的字?再说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留下罪证啊?不知道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把这种造反的文字贴在杨老头儿的衣服摆儿上?
我还是站起来承认了吧,免得殃及无辜。
我抖抖索索地站起来了,准备死生不顾。结果,一侧目发现陈烟死灰着一张脸在我边上立着,好似一根笔直的电线杆。
你们俩个!
看来,杨志是真的生气了,那烟火气息,以燎原之势立马到了三千里之外!
不是她,是我。
陈烟是条汉子,我敬他三大碗。
羞辱老师更甚者羞辱校长。这小子真是活腻歪了!
叫家长,写检讨。
这是最低级别的处罚。
然,陈烟爸妈出国多年,他住他外婆家,外婆是个耳朵聋得没药可救的老人家。叫家长是行不通了,那就写检讨,且要在周一升国旗时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大声朗诵这篇所谓的检讨。
这不叫检讨,这是赤祼祼的羞辱。
杨老头儿挺可爱的,他说检讨写了就写了吧,认识到错误就行啦,当众念出来就没必要了,影响不好。
对,影响不好,要让全校的人都知道了四年一班一瓜娃儿拿校长开涮岂不要丢尽杨大校长的脸面?
那年夏末,雯的二姐琪嫁到了河对岸的桃花渡,嫁妆丰盛得令人咋舌,吹吹打打热闹了一整天。当晚吃过喜酒,雯约了我还有娟,我们仨横躺在雯和她姐的那张大床上,现在这张硕大的古式雕花木床成了雯的专属。
雯惬意地枕着她姐姐琪绣的枕头上,枕套上两只红绿相映的鸳鸯交颈而眠。雯眯着细长的眼睛,睫毛长密而墨黑。那个给琪说媒的媒婆阿七婆盯着雯说,这姑娘,一对桃花眼,啧啧。
不知阿七婆是在褒她还是贬她。
阿七婆是这方圆十里最有名的一张嘴。
阿七婆说的断不会错的。这位叫雯的女子,的确长着一双桃花眼,一双迷死人不偿命的桃花眼。
娟叉手叉脚地躺在雯身边,真乃一女汉子耳!这小小的女汉子竟然也怀着轻若柔云的少女心思。床栏上精雕细琢的喜鹊与梅花泛着古朴的金色光芒,一不小心,便迷了人的眼。而她眼里的迷恋,大概是真真切切的。
孟家仁在众多男老师当中,算得上是那种比较惹眼的绝色。
十二岁的小女子娟迷恋他简直到了魂授色与的地步。
她中了盅一般地迷恋那位代课老师。
我和雯已经猪一样睡死过去了。她还在那喋喋不休地讲她的孟老师。
其实,数学课也没那么无聊啊。孟老师真的好帅啊,又和气,明天我一定要找一道很难很难的题去请教他。你们不知道孟老师……
我们当然不知道。那张古旧的大床接纳了我们。我做着美梦,梦里面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那位帅死人的孟老师。
黄前是个消息灵通的人。他也八卦得很。他知道孟老师的一切。而他愿意把这一切都讲给杨晓雯听,作为杨晓雯的同桌,我实在是个忠实的听众。
他说。
我跟你讲哦,杨晓雯,你知道吧,那个孟老师,可是大有来头的。他呢,省城一流的大学毕业,他本来可以留在自己的学校当老师的。可是呢,他命不好,得罪了他的女朋友,现在不是他女朋友啦,那女朋友是个厉害角色。女朋友的爸爸是个大官。只需那大官一句话,孟老师就丢了留校的资格。他去别的单位,别的单位也不敢要他。好在他以前是我大伯伯的学生,我大伯伯就让他来我们学校了。反正也就我们这种小学校还敢留他。
杨晓雯默默坐着,听着,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一边。
清瘦的陈烟被她的目光笼罩着,迷离一片。
你大伯伯好大权力!
我一边赞叹,一边吃吃地嘲笑着。
黄前的大伯伯就是我们学校的黄副校长。
看来,这孟老师还真是个有故事的人呐。怪不得平时不苟言笑的。一个大男人栽在一个女人手里自然意气难平。
我本来不是什么八卦的人,但是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有关孟老师的一切,我自然愿意芝麻西瓜地统统告诉她。甚至,我牺牲了一块带香味的橡皮,从黄前那里换取了更多孟家仁的传奇故事。
娟得知孟老师是因为吃了女人的亏才到我们这巴掌大的学校来当老师,大大地为他打抱不平。即使如此,人小力微的娟改变不了孟老师悲惨的际遇。然而她还是隔三差五地躺在雯那张大床上枕着那对栩栩如生的鸳鸯枕痴情地诉说着她对孟老师的爱慕之情。
真是花痴啊。
我敲敲她的脑袋。
你呀,收收心吧,孟老师那样的人,正眼都不瞧咱们这样的小女生的。
我敲不醒她,她就继续做她的花痴梦。
有一天,雯哭着来找我,她丢了一个本子,上面绘着埃菲尔铁塔的日记本,日记没锁,却记载了她全部情思。丢日记本这种事在雯看来是件很丢人的事,我不知道她在日记本里面写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看她那寻死觅活的样子,我知道事情大发了。
日记本到底没有找回来。雯每天丢了魂似的,完全不在线。心细如我。我发现雯不对劲,陈烟也不对劲。这两个人都不对劲。我自己也不对劲。
最最不喜欢的数学课。
看着孟家仁,打开数学课本,课本打不开,里面乱七八糟地糊满了胶水,简直像个沦陷的战场。我气得要杀人。不知哪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我好好的一本书破坏成这样。虽然我自己不止千百次地想把数学书糊成纸风筝。可一旦有人代劳了,反而觉得受了污辱。翻到最后一页,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天底下最最丑的字,“万宁是条狗”!我认识这字!这丑陋的字!骂我是条狗,就等于骂我全家都是狗。妈的。我跳起来把刘景的数学课本如法刨制地抹上了胶水,当着他的面,我不要吃亏,我要看着他受我的污辱,活生生的污辱,我万宁此生坦荡绝不偷偷摸摸地做坏事。
至于,刘景为什么要把我的课本抹上胶水,一直都是未解之谜。
20余年后的初秋,小学同学聚会。
一个不大不小的酒吧。昏天暗地地喝。
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杵在面前,嘴里叼着一支烟,痞气十足。
你是……你是……万宁,对吧!
我二愣子一样的望着他。
我是万宁,可你是谁?
我记忆深处除了陈烟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孩子再想不起其他的值得我牵挂的人了。我是刘景啊。刘景,你不记得了?小学四年级,我坐在你旁边,后来你转学了,还有陈烟,你记得吧,你走了后陈烟也转学了。刘景,你真不记得我啦?
我当然记得,刘景,你烧成了灰我也记得。就是你刘景,在我的数学书上糊满了胶水,还在后面写“万宁是条狗”。
你他妈的。我心里说。
我记得呢,刘景,你那时可没现在这么高。你在我书上糊满了胶水,还写什么“万宁是条狗”。你干嘛这么恶毒?
刘景叼着烟哈哈笑起来,瘦麻杆似的身体往后仰去,他陷在沙发里,好象一个破得缝不起来的沙袋。
好好笑。那时候真是好好笑。哎呀呀。
刘景把自己的头发往脑后哧啦一抹。
那时候,哈哈,我那时候应该是喜欢你,你那么酷,这样酷酷的女生,别说咱班,咱学校都没几个。可惜我又不起眼,你都不正眼瞧我一下的。是,你眼里只有陈烟。哼哼,陈烟。我应该是嫉妒了,嫉妒你,更嫉妒他。你还记得你写对联嘲笑我们语文老师,那个杨校长,先生先死……哈哈!我总得做点什么事来吸引你的注意啊,其实不是有意要骂你……
四年级的时候,爸爸要去外地,我跟着去了,转了学,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个小学校,围着高高的围墙,没有雯没有娟更没有陈烟。陈烟不久后也转学了。他爸妈来接他,他去了一个叫澳大利亚的国家。我知道那个地方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到飞鸟也飞不过去。
少年时的心事居然如此隐秘不宣。
涂完胶水的刘景被班主任杨老师罚跪在操场上的旗杆下,赤祼着膝盖,跪在细碎的小石子上面。
大家趴在窗前看太阳下的刘景,像在看一道风景,一道狼狈的风景下狼狈地冒着热汗的刘景。
我也偷偷看他,心里很畅快,快意恩仇的那种。报仇的感觉真好。
杨志倒真像书里写的那样恩怨分明赏罚分明,他是个非常严格的班主任,所以不讨喜,孩子们都怕他。他在一所小学校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某一天再见他时,已是两鬓苍苍容颜老去。
远远的,怯怯地道。
杨老师好。
杨老师以看陌生人的眼神盯着我看半天。
好。好。
他点点头。眼角数道皱纹数粒老年斑如夜空的星子寂寞无光。
谁见他说一声“杨老师好”,他都回一句,“好。好。”其实未必有多好。没多久,老爸戚戚道,小学教过你的那个杨老师,死了。喝醉了掉水沟里淹死了。
悲哉!
那次聚会,长高了又长帅了的刘景喝醉了,胡话连篇地说起陈年旧事。
万宁,我跟你说啊!
他打着酒嗝,瘫作一团。
杨晓雯,你还记得吧。估计你没忘记,你们那会儿好得同穿一条裤子,还有那个,娟什么的,杨娟娟吧,名字我都快忘记了。杨晓雯喜欢那个陈烟。你不知道吧?她有一本日记,记录了各种情思。露骨得不行。哈哈。
刘景还是那么一副混帐模样。
你怎么知道她有一本日记?
当年雯丢失了日记,哭得不行。少女心思尽付其中。谁承想,却出了一个连日记本都偷的小贼。
哎,都过了这么多年。今天他们也都没来。说你听听也没什么的。你想不到,是我偷了她日记本吧!反正我坏事做尽,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只可惜,杨志那老头居然醉死在烂泥沟里。
行了吧你。积点口德,好歹是咱们老师。
我听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别过脸去不看他。
好歹是咱们老师?你不记得你那对联了?先生先死,先死先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越抓越痒,越痒越抓,抓抓痒痒,痒痒抓抓。
我阴着脸。不想搭理他。
杨老头作古多年。愿他地下有灵,原谅我少年不更世事。
刘景依然喋喋不休。他一杯又一杯地灌着黄汤。明明醉得疯狗一样,还是不停地乱吠。
那纸条呢,你想不到,其实是我写的吧!我也想不到,你居然肯站出来替我受过。
我脑袋嗡嗡一阵响,像有无数只小蜜蜂在花丛中飞啊闹不停歇。
这个杂碎!
我站出来是因为那对联本是我少年轻狂胡刍的玩意儿,如果不是我当笑话讲出来,也不会有人写出来。何况当时那做了坏事的人不肯站出来承认。追究起来,也还是我的过错。所以,我认了。如今细细想来,坏事是刘景做的,陈烟又为何要站出来认罚?
一晃多年,那个叫陈烟的男孩,了无音讯。
当年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说起来也真是浮夸。
刘景当笑话讲来。我姑且一听。
你如今是外乡人喽。多少事你都不知道了吧。我想,你肯定最关心你那两位死党。杨娟娟高考没考上,后来就嫁人了,跟杨晓雯姐姐一个村,就在我们村对面,桃花渡。现在怕孩子也好几个了。还有杨晓雯,杨晓雯毕业后居然回小杨村小学当老师,她本来可以留在省城。你知道她为什么回来吗?
我当然知道。小杨村小学有她全部的牵挂和记忆。
他走了,她留下来。
她呀,现在也是三十多的老女人了,却死生不肯嫁人。你看人家杨娟娟,大女儿都上小学了,前不久又生了一个女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杨晓雯不肯嫁,你不知道她妈妈急成什么样了。
见我一脸戚戚不作声。刘景歪歪斜斜地道。
万宁,你如今怎么样?结婚了吧?
没怎么样!
我没好气地道。
我一样是那个不肯嫁的人,你又看不顺眼了?
真是,几十年了还这样啊。你还记恨我在你书上涂胶水?哎呀,我那时年轻不懂事,您老人家饶了我行呗?
他跪那沙发上叩头作揖。
依稀还记得杨老头儿青布衣裳上粘着张歪歪扭扭的字,“先生先死,先死先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越抓越痒,越痒越抓,抓抓痒痒,痒痒抓抓。“
时过境迁,我不能原谅刘景那混帐的模样,却又不知杨老头儿是否曾在心里责怪过我片刻,他心里大概也不能原谅我这种混帐学生吧!
对了,听说黄包子要来!
是黄老师!
我沉着脸道。
好好,黄老师,黄老师要带师母来。待会儿我要敬他三大碗。
我偏头跟陆续到来的几位同学打招呼。
你想不到还有谁要来。
刘景神神秘秘的附耳道。
左右不过是那几个老师,不会是孟老师吧?
哈哈。没猜着。孟老师是不会来了,他如今不当教书先生了。听说他老人家现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想不到吧,他那样过不了女人关的人居然有大富大贵的一天……哈哈!
刘景喷着满嘴难闻的酒气夸张地笑着。我侧头躲过。真是煎熬啊!一抬眼便见一白色短T恤半旧牛仔裤的男子立在桌前,白净的脸上虽漫着一脸的倦色,眼里却泛着星子似的光。
一别二十载,他还是那个样子。散漫的,全无心肝。
我迟到了,抱歉啊,自罚三杯。
他一把抓起桌上一瓶未开启的啤酒,开了瓶盖,拿起我面前的一只杯子,倒了下去,淡黄的液体,泛着冰冷的泡沫。溢了出来,漫过他修长的手指。
那是我的……
我的杯子。
我起身拦他,未果,眼见他一仰头,杯酒下肚。
真是全无心肝啊!
爽快!
刘景响亮地拍起巴掌来。瞧他那样,未必是发自肺腑的赞叹。
来,坐,坐。陈烟,见你一面真难啊!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你小子在澳大利亚混得还可以啊!
刘景亲热地把他拉到身边坐下了。
万宁,你好。
他红着脸,眼睛里都是乱飞的光芒,好似流萤。
记得,那时陈烟,娟,雯还有我,夏夜的时候,四个人到杮子林去捉萤火虫。杮子林漆黑的累累的坟茔,怪鸟乱飞,流萤乱舞。现在想来心里还隐隐的惊怕不已。
你好,陈烟,好久不见。
我收了收心,一双手紧压在膝盖里头,兀自佯作淡定,也学他端起一副心肝全无的熊样。胡乱抓了个杯,倒满冰冷的酒。颤着抖着把酒杯端至嘴边。一杯黄汤下肚,真真比黄莲还苦哇!
好久不见。
他轻声道。
你还是老样子。
对,现在是一副老了的样子。
我自嘲地道。自己怎么笑自己都不为过。
不是,你没变,还像小时候模样。
他极认真地为我辩白。
刘景空手出去了抓了两个杯子进来。
今天要不醉不归。
他把一个空杯子冷不丁地安放在陈烟面前。
好个不醉不归!
黄包子老师带着老婆笑着走了进来,一路忙不迭地打着招呼。其实,他是一个名字也叫不出来。二十年的光阴,冲淡了所有或深或浅的记忆。
万宁。我记得你。数学最差的学生,没有之一。
黄老师嘎嘎大笑起来。真是毫不留情面啊!一张脸光滑得像抹了猪油。记忆里他一直是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子啊!
黄老师好,最帅的老师,没有之一,我一直记得。
我站起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一面调侃,一面浅笑。
他哈哈大笑起来。黄师母穿着一袭明黄色长裙,略略施了粉黛,竟比他年轻许多。
师母好。师母年轻又漂亮喔,跟黄老师真是绝配。
我们这些人一个个嘴上抹了蜜似的,恭维的话绵绵的说不停。
等黄包子老师携师母离开后,刘景鬼祟地附在我耳边轻声道。
这是第三个师母啦,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别看他还挺有本事。
我冷哼一声,嫌恶地望他一眼。
刘景,你还是这么八赴呢。
吼吼,哪能啊?黄前才八卦呀。可惜他没命八卦了。
谁也不吱声了。都望着门的方向。
事情的始末大概因为杨晓雯而起,黄前那憨子为她跟人打架,被人用杀猪刀捅了两刀,医院,便断了气。
刘景素来油滑,别人的悲欢离合,他只当故事娓娓道来,哪里存得了半分同情之心?
杨晓雯穿了一件碎花长裙,随意地挽着一条马尾辫,清瘦地站在门口。
万宁。
她带着一身清新的空气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真的来了。
她不肯松手。
我真的来了。见到你真好。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瘦弱的肩背,确定她是真的存在,有血有肉有形有骨,只是触摸不到她的灵魂。我抱着的那女子,脸色苍白,形销骨立。
陈烟,你还记得他吧。
我把陈烟引荐给她看。
我记得。
她笑着,笑得很轻。眼睛里有无数流萤,像多年前那个仲夏夜杮子林乱飞的萤光。
我能……抱抱你吗?
杨晓雯张着双臂,望着二十年多年未见的陈烟,他如今长大了长高了,一颗树一样地立在那里。陈烟望了望我,迟疑着,到底点了点头。杨晓雯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唇,抱紧了陈烟。我看见她的眼泪缓缓落下打湿他白色的肩。
时光流转,世事变迁,而她依然是那个初心不改的女子啊!
恍惚还记得我们仨躺在雯那张古旧的雕花大床上喃喃地说着少女心事,那枕上的两只鸳鸯,不知是否还依然鲜活如初?
聚会结束后,陈烟刘景杨晓雯还有我,一个个醉鬼模样,晃晃荡荡飘飘摇摇,并排走在秋后冷清的大街之上,杨晓雯挽着我的手臂,边上是陈烟并刘景,打马长街悠然而过。
风吹过人头,荒芜了少年心事。
秋日清冷的日头之下,我的清瘦的后背之上恍惚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上面用稚气的笔触写道,”万宁是条狗。“
年9月10日于南海。
三少爷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