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骑士的自我救赎经济观察报

郝苑/文

年夏,亚洲霍乱在丹麦边境窥伺了二十余年之后,无情地侵袭了丹麦的首都哥本哈根。第一个病例发生于6月11日,四天以后马上出现了第一例死亡。在疫情发生之初,医院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挤满了一千两百名病人,医院院长无力采取任何别的措施,只能为病人订购了两百口棺材。霍乱整整肆虐了四个月时间,在哥本哈根的十三万居民中有七千两百一十九人染病,其中四千七百三十七人死亡。人们不断看到运尸马车出城,对于瘟疫和死亡的恐惧与绝望笼罩在了哥本哈根居民的心头。克尔凯郭尔并没有像普通民众那样陷入绝望的情绪涡流之中,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了这段悲惨的灾难——他看到了这种“向死而在”的生存方式所开启的重要可能性:“瘟疫将人们分裂为单一者,教诲他们成为单一者”。正是这种致死的痼疾让人们意识到命运的残酷与生活的荒谬,人们不再能从自己所归属的各种集体中逃避本真的责任,而不得不以个体的方式卷入绝望的深渊,亲身承受与经历种种严酷的试炼。作为信仰的骑士,克尔凯郭尔明确反对将哲学仅仅局限于与人的生存无关的客观真理,他致力于寻找的是一种“占据了我心灵的活生生的真理”,“我愿为之生、为之死的思想”。不同于信奉理性与进步的现代正统教义,克尔凯郭尔所追求的这种真理从不回避沉郁、忧惧、焦虑、绝望与死亡等阴暗沉重的生命体验,而是充满勇气地直面绝望的深渊,并借助于种种荒谬的生存处境开启出在信仰上重获新生的可能性。

克尔凯郭尔出生于一个富商之家,从小就过着衣食不愁、富裕优渥的生活。然而,就是在这种貌似顺遂的生活表面之下,克尔凯郭尔深受荒谬生存处境的痛苦折磨。正如加缪所指出的,相较于尼采、海德格尔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存在主义哲学家或思想家,克尔凯郭尔“大概是这些人中与荒谬联系最紧密的。至少在一段生活时间内,他不但发现了荒谬,甚至体验到了荒谬”。对于许多读者来说,最让他们感到荒谬的大概就是克尔凯郭尔与其未婚妻雷吉娜·奥尔森的那段恋爱关系。他们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克尔凯郭尔做出与他深爱的雷吉娜解除婚约这样难以理喻的抉择?克尔凯郭尔的研究专家,丹麦学者尤金姆·加尔夫在他的《克尔凯郭尔传》中通过翔实的资料考证与大胆推测,引人入胜地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细致复杂而又充满了自我救赎之感召力的动人解答。

年9月8日,克尔凯郭尔在雷吉娜上完钢琴课之后向她正式求婚,在顺利订婚之后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两者的交往就出现了诸多不协调的声音。年10月11日,雷吉娜终于接受克尔凯郭尔的分手要求,他们在那一天正式解除婚约。克尔凯郭尔终其一生都没有开诚布公地说明他与未婚妻分手的原因,然而在《诱惑者日记》《重复》以及《人生道路诸阶段》等作品中,克尔凯郭尔以这段情感经历为原型,书写了大量的信件和日记。在这些文本构成的迷宫中,读者得以间接地管窥他在那段时期的心路历程。按照一种流俗的理解,克尔凯郭尔对这段感情并没有抱持认真的态度,他不希望固定下来的婚姻关系妨碍他享受那种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然而,这种理解恰恰堕入了克尔凯郭尔文本迷宫所精心设计的陷阱,为了让雷吉娜更快地对自己死心,从而不再为这段感情的破裂而伤心痛苦,克尔凯郭尔在他确信雷吉娜会读到的作品中把自己精心打扮成为了一个热衷于光怪陆离与放荡不羁的感官享受的“唐璜”。

正如加尔夫指出,通过考察克尔凯郭尔的成长环境,“就足以消除任何关于他放荡的想法”,他在作品中将自己描绘为胡作非为的酒色之徒,这只是让雷吉娜憎恨自己的谋略,但“这幅自画像并无历史根据”。克尔凯郭尔在作品中对性爱与情欲的那些貌似玩世不恭与薄情寡义的描述,恰恰表现出了他对雷吉娜发自内心的热忱之爱,“一个人的内心越热忱,外在就越要冷漠。”克尔凯郭尔对雷吉娜的爱的深切达到了这样的地步,宁愿一个人孤独地承受分手的痛苦与沉郁,宁愿被所有亲朋好友误解为始乱终弃的浪荡子,也不希望雷吉娜因为解除婚约这件事在精神上遭受持续的折磨。

恋爱激情所唤起的虚幻形象终究难以持久。随着交往的深入,克尔凯郭尔痛苦地发现,雷吉娜的美好与温柔并不能掩盖她在信仰与思想上的浅薄。雷吉娜对于宗教印象是矜持寡言的,她仅仅满足于以美学的方式来理解信仰;克尔凯郭尔却将宗教信仰视为严格的生存条件,是他“精神存在的生命力”,无论是在美好的日子还是在以生命冒险的日子,他都“离不开这种精神存在的最深呼吸”。两者在信仰问题上的差距变得越来越大,克尔凯郭尔相信,“相爱者不应当有任何相互间的分歧”,然而在他与雷吉娜之间横亘着“一个世界,恰好是一个世界”。

在本真的信仰与爱情之间真的存在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吗?人们或许会对此感到疑惑,毕竟,在现实生活中,许多抱持不同信仰的男女结婚后若具备必要的宽容精神,同样能过上幸福而美满的家庭生活。克尔凯郭尔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他与未婚妻之间的这种在宗教信仰上的差异呢?克尔凯郭尔在他的私人札记中写道,婚姻意味着“对过去的诚实”,意味着相互理解和信任。为了赢得雷吉娜的绝对信任,他就不得不解释自己,而这就会“将她带入可怕的事情,我和父亲的关系,他的忧郁症,内心深处永恒的黑夜”。显然,要理解克尔凯郭尔对于这段婚姻和爱情的态度,就需要到他父亲那里去寻找更幽微阴暗的答案。

克尔凯郭尔的父亲米凯尔出生于石楠荒原的贫穷家庭,幼年时当了几年牧童,随后他跟随羊贩子离开出生的农庄,走上了多少有些不择手段的商业道路。凭借着敏锐的嗅觉与冷酷的意志,米凯尔成为了一名突破其出生阶层并成功进阶上流社会的富商。在克尔凯郭尔的笔下,他的父亲呈现出简朴、刻板、严厉,却又在宗教信仰上无比虔诚的强大形象。幼年时的克尔凯郭尔身体孱弱,作为弱者,他在那时安于服从强大父亲的支配,米凯尔凭借自身拥有的金钱和信仰而越发强大,将他的意志所推崇的秩序强加于家庭的每个成员。人们常说,再糟糕的秩序总比没有秩序要强,应当说,米凯尔所确立的秩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确实有效保证了家庭成员的利益与安全,但与此同时也为这个家族在将来遭遇的厄运与悲剧埋下了种子。

尽管克尔凯郭尔的家庭在表面上维持着一种稳定和谐的秩序,但根据加尔夫所披露的材料,却可以发现,这种秩序的信仰基础存在着荒谬之处。尽管米凯尔经常自诩为基督徒,但他的基督教信仰并不正统。米凯尔经常带领自己的家人参加远离国家教会的亨胡特兄弟会的宗教聚会,亨胡特主义所描绘的关于耶稣的血与伤的阴沉画面,通过米凯尔严厉的宗教教育,对克尔凯郭尔的人生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此方式,米凯尔将不断纠结自身的负担转嫁给了克尔凯郭尔,使他在孩提时代就“被疯狂地装扮成了一个忧郁的老人”。进而,米凯尔的宗教观念中混杂着大量的迷信。他从《圣经》中随意查到的一段文字,都会被当作天意对现实事件的暗示,而在生活中发生的许多小事件,也经常会被米凯尔解读为生死攸关的命运启示。不难发现,米凯尔用来推行其意志的信仰秩序中包含了大量虚幻的谎言,以谎言为基础的秩序或许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维系事物的正常运作,但是它经不起真相的阳光所点亮的火花。有时候,只要有一点这样的火花闪烁于蒙蔽精神荒原的阴影之中,就有可能星火燎原,让原先笃信这种秩序的人在内心的“大地震”中撼动乃至瓦解对它的信仰。

年10月21日,克尔凯郭尔的哥哥彼得·克里斯钦与已故主教的女儿艾丽瑟·玛丽正式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然而,婚后的丈夫忙于沉重的教学任务,莫名地冷落了他的新婚妻子。短短一年之后,玛丽在和丈夫沿着城墙散步时突逢暴雨,回家后很快就卧病在床。米凯尔对此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找医生救助玛丽,而是在没有告诉彼得·克里斯钦的情况下就去请家庭律师准备遗嘱。当克氏家族的成员被米凯尔的冷酷所震惊时,玛丽的病情却按着米凯尔的预期迅速恶化,在发高烧半个多月之后,玛丽离开了人世。在玛丽弥留之际,包括他丈夫在内的所有家庭成员都远远离开她的房间,彼得·克里斯钦只是短时间进入她的房间,并在他妻子恳切的请求下才“不得不”给了她一个离别之吻。

玛丽死时克尔凯郭尔还不满二十五岁,然而,这已经是死神第七次造访他最亲近的人。这次亲人的离世更深深地打击了克尔凯郭尔敏感善良的心灵,亲友在玛丽死前与死后的薄情让他感到“不开心,不舒服,几乎让他发疯”。他逐渐意识到了一些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死亡降临于克氏家族?为什么克氏家族成员总是冷漠地对彼此保持距离?为什么死亡就像病症一样,从一个亲人传染到另一个亲人?米凯尔在离世前与克尔凯郭尔的一段推心置腹的谈话,最终揭开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克尔凯郭尔将他父亲吐露的真相称为一场引起了“可怕动荡”的“大地震”,这场大地震让他看到了这个家族的残酷真相与来自上帝的诅咒。

加尔夫通过细致的文献考证以及对克尔凯郭尔文本中的几个寓言故事的创造性解读,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米凯尔在年轻时因为不检点的寻欢经历而感染上了梅毒。在那个时代,可以用一种汞软膏来治疗梅毒,但这种药物的功效却需要十五年到二十年之后才能确定。倘若没有得到及时的控制,梅毒的病原体就会通过病人的妻子传染给自己的子女,并导致子女的早夭。受过现代科学教育的克尔凯郭尔本来试图劝慰自己的父亲,毕竟,诸多亲人的直接死因是脑出血、癫痫、分娩并发症、肺结核、肺炎和伤害症,看不出这些死因与梅毒有什么直接关系。米凯尔又讲述了一个极具震撼性的事实:他在幼年放牧的荒原上曾经为了自己那贫穷艰难的生活而诅咒上帝,由于米凯尔的基督教信仰中混杂着大量非正统的迷信要素,即便是生活中的偶然事件都会被他赋予相当沉重与阴郁的启示意义。这也就不难理解,直到晚年,米凯尔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相信自己亲眼目睹大量亲人的离世,就是对他早年诅咒上帝的一种报应。

虽然克尔凯郭尔并没有将他父亲的解释照单全收,但他们父子俩都受到胡亨特主义阴郁的宗教观念的深刻影响,因此,这些事实与解释足以在神学与信仰的意义上对克尔凯郭尔构成双重的打击。一方面,就像被献祭的以撒看到“信仰之父”亚伯拉罕在执行残酷献祭前的全身颤抖,克尔凯郭尔也发现,在自己眼中强大而虔诚的父亲仍然有着他自己的“恐惧与颤栗”,仍然在信仰上有着他自己的脆弱与虚妄,因此,无论一个人在表面上显得有多么强大稳健,他都是不可靠的,“一个人应当让自己谦卑于上帝和伦理关系之下,但绝非是在一个人之下”。另一方面,克尔凯郭尔逐渐相信,这个家族蒙受了上帝的诅咒,尽管已经去世的亲人的直接死亡原因并非梅毒,但这个家族已经不再拥有上天的祝福与恩赐,梅毒病原体有可能极大地削弱了家族成员对抗疾病的免疫力,间接导致了他们的死亡。克尔凯郭尔觉得,他自己或许已经传染了潜藏于这个家族的梅毒病原体,他或许也将和其他兄弟姐妹那样无法活过三十三岁。

年5月,克尔凯郭尔在他新出版的作品《伦理-宗教论集》中,为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牧师做出了细致的技术性辩护。这位牧师是阿道夫·彼得·阿德勒,他在担任哈斯勒和罗彻教区牧师期间,由于发表了一系列激进的布道而遭到教会权威的非难。在明斯特主教的安排下,教会认定阿德勒精神失常而解除了他的教职。克尔凯郭尔承认,他为一位迄今看起来都没有多少人读的作家来撰写一本“大概也没有人读的书”,这或许是“离奇古怪的”,但克尔凯郭尔旋即补充道,自己这么做是因为阿德勒触及到了自己长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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