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川和夫人并排走下楼的时候,阿仁哭了。
古川年已六旬,但一身西装笔挺,面目俊朗、精神矍铄,身上有种多年优渥生活润养出的体面与魅力。他和夫人间并没有什么亲昵动作,甚至靠得也不算近,只是简单地并排而行,阿仁就无法抑制地悲从中来——他体会到某种天堑般的鸿沟,躲在树后的他穷极一生也难以跨越。
阿仁痛哭出声,引得东京富人区中来来往往的行人用惊异的眼光注视他,而他被情绪淹没,已无力气顾及其他,脑海中唯一剩下的念头是:幸好古川并不认识我。
阿仁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相反,他意志坚定、行动力强,有时显得过分冷静。但古川对他来说毕竟不一样:当同龄的男生为了年轻女孩神魂颠倒时,出现在阿仁梦中的,却是西装革履的银发老者形象。这种心态被称为“恋老”:身为青年人或成年人,却只能感受到老年人身上的性吸引力。
“我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阿仁第一次看到古川的照片是在年。古川是“圈子”里不少人梦寐以求的完美情人、是论坛里讨论的焦点,而阿仁是被他的翩翩风度所惊艳的其中之一。
年,精神分析学家理查德克拉夫特埃宾(RichardFreiherrvonKrafft-Ebing)把拉丁文中的“老人(geron)”和“爱恋(philie)”拼在一起,给这种喜欢老人的心理起名为“恋老”(Gerontophilia),将它归类为一种性欲倒错。然而,因为数量稀少,对它的研究寥寥无几;它的成因和具体表现,在学理上也缺少定论。
作为年轻男孩,却仰慕老年同性,使得阿仁和他的“同好”们,成为了这个本就小众的群体里更显特立独行的一部分。他们所恋的老者,年龄从45岁-75岁不等,有些用大众的眼光看来相当普通,有些甚至因衰老显得憔悴或邋遢。但恋老者聚集的论坛,却形成了一方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在小天地。银发、赘肉、皱纹……那些被岁月侵蚀留下的痕迹,在他们的眼里闪着鎏金的独特光彩。
怀着靠古川更近的愿望,经过几年苦读,阿仁拿到了日本研究生的录取通知。某次,古川将出席一场商界会议,阿仁从公开信息中搜索到开会地点,在会场外从两点等到五点。会议结束,身着整齐正装的商业人士们春风满面、相谈甚欢,按照惯例去向下一个娱乐场所,而阿仁拦下身边的出租车,像是电影那样嘱咐司机:跟上前面那群人的车。
酒局到深夜才散,等得恹恹欲睡的阿仁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一路灰头土脸、甚至不太光彩,不过总算知道了“男神”古川的大致住址。
同样是惦念着“不可能”的人,相比起来,唐凌就要保守谨慎得多。他在军训时就喜欢上了大学的班主任老周,但直到毕业的四年时间里,都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很痛苦,就好像一块肉放在面前,”唐凌说,“你看得到,但是却得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去吃。”
老周粗眉圆鼻、身材偏胖,侧面看有几分像香港影星“肥猫”郑则仕,笑的时候眉眼眯起来,显得温厚亲切。如果按照传统的主流审美,老周对异性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但唐凌却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心动。“我是颜控嘛。”唐凌开玩笑说。
恋老圈的审美因人而异。唐凌偏爱胖一点的,他觉得这样“看起来比较和善”。在圈子里,这种心态似乎也很普遍,中年发福是件许多人避之不及的事,但不少恋老年轻人眼中,凸起的肚腩却是富有魅力的特征。老周的肚子圆鼓鼓的,就让唐凌时常“想要抱一抱”。
老周偶然听过唐凌和同学的争论,很欣赏唐凌,找他做了班长。唐凌受宠若惊,兢兢业业地干了一整年。这一年间,他尽心尽力、巨细靡遗,经常上课时间泡在办公室,在繁杂琐碎的文件和数据间给老师做义务劳动。因为管理风格硬朗,唐凌得罪了几个同学,他们阴阳怪气,甚至主动挑衅,唐凌想到老周,一一忍耐下来。
老周看唐凌辛苦,又知道他家庭贫困,时常把教工饭卡丢给他让他买晚饭,但唐凌一次也没有用过。他总是先打一份普通盒饭,再跑去高级点的窗口,给老周买碗通常学生舍不得买的养生粥——全都用自己的饭卡。唐凌知道老周总是不吃晚饭,所以特意买清粥小菜,希望他能多吃一点。
有次老周发烧来到班上,一晚上拿着保温瓶,唐凌既心疼又担忧。下了课,在老周从教学楼走上接送车的时间里,他从教室跑回五楼的宿舍,拿着体温计和感冒药又跑到校门口送到老周手里。唐凌担心老周嫌弃,连体温计也找酒精消毒过。他跑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对老周嘱咐:“体温计晚上睡觉枕头下放着;睡前吃百服宁;每隔4小时量一次体温;有什么事情记得通知班长,别自己勉强。”
看到老周尴尬地连连道谢,唐凌才意识到,这些叮嘱出现在两个成年男子之间显得十分突兀。他后悔自己有些热情过头——他向来谨慎,就是不想给老周添麻烦,也不想陷自己于什么难堪的境地,但刚刚情急之下全都忘了。
大一快结束时,老周对唐凌承诺,好好干就给他分配优质实习。唐凌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做班长只是因为喜欢老周、想要帮着分担工作,难道是贪图一个实习的机会吗?”唐凌没有把话直说出口,但在下一份老周要求拟的班干部名单上,在班长的位置上填了别人的名字。
唐凌决定从迷恋老周所可能带来的危险中逃离,阿仁则希望能更加靠近。得知了古川的住址,阿仁开始时常到楼下找机会“偶遇”。古川喜欢赌马,阿仁特意跑到赌马场去问古川相关问题,一来二去,古川渐渐记住了这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古川待人随和热情,两人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成为不远不近的点头之交。古川过生日的时候,阿仁选购了东京美食协会评为第一的曲奇饼干作为礼物,小小的一盒,就要几百元人民币。为了在特定的日子寄到,他又掏了一笔不菲的邮费。阿仁选择这个礼物,是因为顾忌到古川有妻有子。“一个同性恋送去的东西,留在身边太长时间总是不好。”阿仁想,他希望古川可以把饼干尽快吃掉。
阿仁正式入职公司的那天,古川请他吃了海鲜庆祝,赠给他一万日元的购书卡。酒酣耳热和一片前途在望里,阿仁似乎看到了一些曙光。辗转反侧一夜,在邮件里,阿仁对古川诉说了长久以来的爱慕之情,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一整天过去,阿仁明白了什么,又主动发邮件道歉:窗户纸已经捅破,两人间的关系却没有向着阿仁期待的方向有任何进展。某次在图书馆谈工作时,阿仁情难自禁地拥抱了古川,古川碍于安静的环境,只无声地轻微挣扎抗议。阿仁默默抱上一会儿,最终也只好主动放开。
从初见古川到相识、共事,生活平静而原地打转般继续。某次坐地铁的时候,没有特意设计,却真的偶遇了古川。阿仁喜出望外,掏出手机要求和古川自拍留念。镜头里的一老一少,古川笑得慈和而腼腆,阿仁也大大地咧开嘴巴——当阿仁回顾这十年时光时,这竟然是两人间最快乐的记忆了。
不完美结局
唐凌在遇到老周之前,和老祁谈过一段两年的恋爱。老祁是个工程师,没有家庭,性格风趣爽直而易怒。在工地工作时,老祁把左边脸晒伤了,留下肤色不均的斑驳疤痕,唐凌在社交软件上初看很不喜欢。老祁主动追求唐凌,说要去见他。当时唐凌正上高中,住在交通不便的小山村里。他以为,一个陌生人千里迢迢地赶来是不可能的事。为了摆脱老祁,唐凌在社交软件上留言:“好,那你来吧。你来的话我车站去接你。”第二天老祁就到了。他风尘仆仆,腰间一个军绿色挎包,两手空空,身上只穿一件皱巴巴的圆领T恤和牛仔裤。他大咧咧地拍唐凌的肩膀:“你把路线给说错了,我要打你屁股。”
唐凌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目瞪口呆,但愿赌服输,也只好把攒来买手机的钱拿出来,请老祁吃饭、住宿。两人逛夜市的时候老祁买了好几件衣服,唐凌问他为什么不带一些,老祁嘿嘿一笑:“出来玩带什么衣服。”
两人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后的每个月,老祁都会来见唐凌一次。老祁做事干脆,什么事情说干就干,经常拖着唐凌尝试各种新鲜事物。唐凌怕水,老祁偏拽着他去玩漂流。刚刚下过雨的龙颈河,河里泛着黄泥,唐凌看着一阵阵犯怵,但老祁却相当兴奋。他带了相机让唐凌给自己拍照,还故意左右摇晃小艇,将唐凌吓得脸色煞白。漂流到一处水沟,皮艇真的翻了,喝了几口泥水后,唐凌被路过的一对游客救起。惊魂未定的唐凌爬上岸,四处找人去问:“有没有看见我的叔叔?”所幸老祁水性很好,当他拖着皮艇重新出现时,唐凌内心全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老祁嗜赌,每每下班都会约上二三“牌友”,在牌桌上斗个痛快,唐凌再三劝他,让他戒掉这个坏习惯。老祁答应下来,郑重其事地做了保证。原本打牌的时间,老祁无事可干,只好去看大妈们跳广场舞。再次见面,老祁扭着微微发胖的身子,笨拙却像模像样地学了几个舞蹈动作,证明自己没有再赌,让唐凌看得哈哈大笑。
恋老圈子里有本蜚声圈内的“名著”《爱人随风而来》,最初发布在小说网站“书连网”上。不少读过的人评价都很高。唐凌也很喜欢,反复读过许多遍。故事里的年轻人叫王玉柱,是个出生于山村的青年,他聪颖、敏感、健壮,极富正义感,深恨自己母亲的愚钝和贪婪,又同情木讷无能的父亲。正当他处在精神世界的苦闷孤寂中时,地质学者王芃泽带着队伍来到大山深处考察。王芃泽人在中年,显得成熟睿智、儒雅温和,让刚刚成年的王玉柱第一眼就不能自拔地为他着迷。科考队遇到危险时,王玉柱挺身而出,一只手臂却被狼咬成了残废。王芃泽大受感动,认王玉柱为干儿子,不顾家人的反对、顶住压力,把他带进城里读书。之后的岁月里,两人遇到过重重阻碍,但一直相互依偎、扶持。王芃泽从未接受王玉柱的爱意,但两人早已胜似亲人。
唐凌的身世和王玉柱有些相似,老祁却不是他的“王芃泽”。唐凌高考前,两人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争执往往由老祁挑起,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最终闹到不欢而散。唐凌本来设想,高中毕业就去打一份工,两人一起过日子,但老祁没有做好进入一份长久关系的准备。假期到来,唐凌去到老祁的城市,在烟雾缭绕的老旧棋牌室里,“捉住”了正在赌博的老祁。
回家的路上两人一直无话。老祁重新开始赌博,让唐凌感到绝望。
夜晚两人并排躺着,老祁的手机屏幕亮起,唐凌瞥见,上面是其他年轻男孩发来的肉麻情话。唐凌在老祁家里住了几日,在最后一天晚上喝了酩酊大醉,借着酒劲跪下来求他不要移情别恋。第二天唐凌起来,对醉后的事情一点也回忆不起。老祁向他一一复述,最后问他:“什么时候走?”
唐凌的第一段爱情到此宣布终结,而身在日本的阿仁,也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渐渐有些疲倦和失望。在他面前的,是一种恋老者经常面对的进退两难:痴心的守护换来回应的希望渺茫,而想到就此放弃又难以割舍、太不甘心。他在微博上建立了帐号,分享自己在日本的生活、见闻和在街上遇到的“优质”老人。“我是读法律的,我知道分寸,在公开的场合拍照不会违法。”阿仁解释说,“就像国内也有好看女孩子的街拍一样。我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
阿仁没有伤害别人的打算,可仍会有反面的、甚至颇具攻击性的观点闯进视野。有些圈外人无意点进了阿仁的微博,觉得里面的内容难以接受,说他们“恶心”或者“重口味”。有时主页被营销号发现、转发,就会引来大量围观。知道人多了,账号总是难逃被举报、封禁的命运。“我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阿仁不是很善于言辞,只反复地强调这一句,“希望其他人也可以理解我们。”
圈子的外部有各种阻碍和不理解的异样眼神,圈子内也不乏欺骗、混乱和自甘堕落。又或许这两者本身就是相辅相成的:恋老者身处社会主流的背阴面,择偶面对着重重阻力,不被承认的情感与无处安放的生理欲望,更容易将意志薄弱者推向滥交的深渊;而这反过来又加深了圈外人的鄙夷。唐凌对于圈子的乱象有亲身的体验:他的一位圈内好友,深深迷恋异地而居的情人“老爸”,但对方却总是行踪飘忽、难以联系。唐凌听过好友的倾诉,对这位“老爸”起了疑心,于是找到他的联系方式,将自己照片发去、假意交友。没想到,对方毫不犹豫地通过了申请,并发来一长段内容煽情的甜言蜜语。唐凌将截图发给好友,好友大惊失色而痛苦万分:这些内容,原本是他发给“老爸”的。
对于唐凌深沉丰厚的情感需求来说,圈子的真实情况是如此贫瘠,甚至令人厌恶,但相比起圈外人的无法理解,这里又几乎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这个圈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情况都有,但我至今没有看过可以真的生死相随的一对。”唐凌说,“当然,可能是我还太年轻。”
唐凌毕业的时候告诉了老祁,老祁主动提出:那来我这边玩玩吧。老祁的家一如既往地凌乱,各色的衣物堆叠着铺满整个沙发。唐凌拉开抽屉找打火机,在里面看到半抽屉未开封的避孕套。两人间的气氛好起来些,老祁主动说:你别碰我,我得了梅毒。
白纸黑字的阳性化验单,击溃了唐凌对这段爱情的最后一点念想——他知道这是混乱私生活的附属品,而这种混乱在他们这群人中不算稀奇。他曾和一个保险推销员约会。对方西装革履、衣着体面,却毫不避讳地让他今晚一个人在旅店里过,因为自己“约了别人”。唐凌觉得受到奇耻大辱,大声呵斥他:“滚吧。”对方却迷惑而无辜地仰起脸来,不明白一向温和的唐凌为何发这样大的脾气。
这四年间,唐凌时常在难眠的夜里想起老祁。最初学着抽烟喝酒,也是希望冲淡对老祁的思念。“我不怨恨遇到过老祁,就是为他感到不值。”唐凌在难以对好友启齿的、日复一日的折磨里渐渐意识到,相爱是一种奢侈品般的理想状态,对不受到世俗祝福的人群而言更是如此。唐凌给《爱人随风而来》的作者南无留言:你的故事很好,但并不真实。应该给大家一个正确的价值导向,而不是一种错误的希望。
父亲随风而逝
南无本人也时常有这种感觉。他为当年写下《爱人随风而来》而感到抱歉,觉得书里把爱情拔高到了不该有的位置。他在自己的